2014年7月7日 星期一

【推薦序】拍或不拍的攝影問題/郭力昕

文/郭力昕(影像文化評論者,國立政治大學廣播電視學系副教授)

書名:《缺席的照片--關於那些沒拍下的瞬間》
編者:威爾
‧史岱西
譯者:吳家瑀
出版:田園城市文化事業
出版日期:2014.7.15





大概很少會碰到像我這樣的攝影評論者,總是勸別人少拍一些照片,無論是嚴肅的攝影創作,或者在生活之中。年輕時在新聞攝影課裡,我曾是修課同學中拍得最多的人,一個期末的小型圖片故事作業,其他同學拍回四、五捲底片,我拍了十幾卷,只因為那時我聽人說,要有好東西,就要勤拍照。老師肯定我的苦勞,給了我很好的成績,但我卻逐漸不太相信這概念有絕對的價值;才華因素之外,我發現循著同一種思維猛拍,而沒給自己不同角度觀看、思考的空間,數量並不會自動轉化成品質。



我逐漸少拍、而終至幾乎不拍照了。攝影還是迷人的,看到美好的構圖光影瞬間,我還是忍不住手癢,想拿手機拍他幾張,有時拍了,多半時候沒拍,就是充分享受著看到的當下所得到的喜悅,如同書中一位藝術家克里斯‧喬丹(Chris Jordan)看見他三歲兒子在烤肉派對中,忽然跑進煙霧與陽光形成的光束圖案時,珍惜那奇妙的觀看經驗為記憶,而不去拍照一樣。眼睛把握住那些令人悸動的視覺經驗,也許更為珍貴,對我們之後的創作,無論攝影或其他,可能更有價值。

攝影家納達弗‧肯德(Nadav Kander)談到他自己三個孩子的出生時刻,並沒有拍任何照片。對一位攝影家而言,這似乎很少見,因為一般人會認為,專業攝影家對於自己生命裡的重要時刻,理所當然地應該、也更有專業能力紀錄。但是肯德說:「有時,你放下相機只是得到了一個瞬間,以及完全地在場。」然而,「完全地在場」這件事,於今竟然如此之困難:手機與數位相機,讓我們今日的生活變得躁動不寧,成了隨時隨地要拍照的過動者;所有的生活經驗,許多人都「不完全在場」、或「完全不在場」,因為他們只忙著拍照,不斷地錯過了注視、聆聽、感覺那些經驗中最重要的時刻。

半個世紀前,法國思想家Guy Debord在《景觀社會》裡就提出犀利的觀察,認為人們生活裡的直接經驗,已被大眾傳播的影像媒介,轉化為一種表徵或再現。今日則似乎是,人們通過自己大量的拍照,包括對自身的拍照,取代了經驗本身。當今人們好像變得只在乎照片,不在乎經驗了。照片是為了分享(或如《我愛偷窺》的作者霍爾‧尼茲維奇所說,「過度分享」),在臉書或其他空間,展示、更新自己作為「替代經驗」的照片;但是,分享一堆缺乏專心經驗過的生活照片,意思是什麼呢?

本書導讀萊爾‧瑞克塞說得好,他認為回憶這件事是複雜、交感的,無法由視覺主導,也「無法簡單僅以影像表全或封裝壓縮」。拍照這件事,能否/如何完整的訴說經驗、再現記憶,是一個需要不斷思考、探討與嘗試的複雜問題,絕非簡單的「拍照存證」這個動作或概念所能達成。



拍或不拍,對於一些新聞攝影師,也許是「先救人或先拍照」的倫理問題;對於另一些拍攝題材是自己家人的攝影家,也許是「要陪伴孩子、或者使用孩子為創作題材」的道德問題。於我而言,拍或不拍的攝影問題,在生活中也許會是,當我們希望以照片留下記憶給自己與別人,但照片後面沒有記憶鮮明的生活經驗支撐這些影像,只是慣性地相互模仿、複製著和別人同樣生活概念或內容的話,那麼,有時候讓照片缺席,多拾回生活經驗本身,享受到的滿足感,可能會更多。

*本文為《缺席的照片:關於那些沒拍下的瞬間》推薦序,田園城市出版,2014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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