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13日 星期三

《與寫真同歡》推薦序:〈與寫真同歡〉/吳嘉寶


(收錄於《與寫真同歡》,田園城市出版,2013.3.10)

「弔詭」是影像(也因此是攝影)最重要的本質。

最容易用來解釋攝影弔詭本質的,就是攝影的「易學難精」。

生活在資訊爆炸時代,想要得到攝影相關資訊簡直易如反掌,而且只要靠著網路,可以得到的攝影相關訊息簡直可說是汗牛充棟。如今,任何人隨時拿起手機都可以拍出一張十拿九穩的像樣照片,甚至只要放上臉書,幾乎世界任何一個角落的人都可以看見這張照片。這是攝影「易學」的部分。可是,你也可以說今天的攝影已經不是大部分人腦袋裡想像的攝影。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攝影已經進化到4.0 版了,大部分家長腦袋裡面認知的攝影很可能還停留在攝影1.0 版的階段。如果在自己的腦袋裡對攝影沒有建立起「系統性、架構性的認知」,我們不僅會用自己腦袋裡面2.0 版或3.0 版的攝影觀念來解讀當下4.0 版攝影相關現象,而往往誤解,甚至還喜歡動輒搬出老教條來排斥年輕一代的新作為。這正是攝影「難精」的部分。



就像英特爾前總裁安迪.葛洛夫(Andy Grove)在他著名的《十倍速時代(Only the Paranoid Survive)》書中提到的:「時代的進步快到常人無法察覺,尤其是具備某種社會地位的既得利益者更不容易察覺」。攝影從2.0版的「告訴人家你看見什麼?」(報導攝影)到3.0 版的「創造一個美感物」件」(獨立藝術表現媒體)的進步固然蹣跚緩步,4.0 版的「影像已經是語言、是文字,是思考的工具」、「一張照片已經不能算是一件作品,一群照片組成的一本攝影書(Photo Book)才是」的時代早已倏忽來臨,而眾人卻似乎渾然不知。

知識經濟社會的今天,地球村社會整體的運作已經讓影像逐漸凌駕文字成為當代文明的主要文本。隨著二十一世紀來臨,以各種靜、動態影像文本為核心的視覺文明已然確立不可動搖的地位。「影像生成技術」已經悄然隱身於集積電路板中無需學習,建築在「影像語意認知」基礎上的「影像書寫Photo Literacy」則需求日增,像這本︽與寫真同歡︾一樣,先進各國「用文字談論動靜態影像」的書籍有如雨後春筍就是明證。

此前,整個二十世後半影像文明發達初期,論及攝影的書籍姑且不說從來不會論及影像具備的衍生義(semantic meaning)如何如何,談論關心的也都以影像直接義(denotation)的「what」或製作此影像所需各種機材設備與製程的「how」為主要內容。相對的,隨著二十世紀的結束日漸興盛「用文字談論影像」的書籍,則主要以「影像文明在人類社會逐漸形塑的歷史」、「藝術家在創作前後如何思考的why」為主要內容。這樣的顛覆反轉式的進化,正是「攝影的進化從不止息」、「視覺文明核心價值逐漸從如何拍攝的『攝影』,移轉至如何用『影像』書寫」、亦即當代社會「攝影已死,影像書寫取而代之」的明證。

我在台灣從事「攝影教育」工作的生涯應該從一九七六年秋天算起,那年夏天我剛從日本結束學業歸國。三十七年來,攝影教育、攝影史與攝影理論研究、攝影文化推動一直是我的志業。如今已是藝術界名人的高重黎、郭娟秋、陳炳勳等人就是我當年在國立台灣藝術專科學校所教第一個班級的熱血青年。隨後我在台北大湖新村自家客廳開起私塾教室,當今攝影界泰斗何經泰、王志宏(經典雜誌主編)、連慧玲、張良剛、史維綱等人都是當時的同學。一九八○年代初我開始推動台灣、日本、韓國、香港、大陸等東亞漢字文化圈地區的攝影文化交流活動,從最早的「國立藝專攝影周」開始依序展開了:召集發起「百年台灣攝影史料整理小組」、「藤井秀樹攝影展+藤井秀樹人像攝影講習會」、「視丘攝影藝廊」、「Zone System vs. 東方意象:原直久攝影展」、「臺灣攝影巨匠系列展影像」、發起成立「中華攝影教育學會」、「國際攝影學術研討會」、「兩岸三地攝影學生作品觀摩展」、「台灣攝影大師作品攝影教材製作」、前往魯迅美術學院等大學攝影系擔任客座教授、在韓日港中等地策展台港中韓日當代攝影展、在台北策展台灣當代影像藝術展、為平遙國際攝影節擔任歐美亞當代攝影展覽與節目總監、為香港國際攝影節策展韓國當代攝影展等等。就在這些交流活動中,我才發現當年同在日本大學藝術學院攝影系前後期的同學,在日本的飯澤耕太郎先生、在韓國的金升坤先生(以下敬稱略),以及在台灣的我三人各自在自己的土地上都有志一同地做著「推動本土攝影文化」的工作。一九八○年代起到今天的三十幾年來,日本東京的飯澤耕太郎、韓國首爾的金升坤和台灣台北的我,總是在各自所在城市的攝影文化活動中受邀參加發表論文、講座、策展年輕攝影家作品展等活動中三人共同在異地相見聚會,也互相分享各自在本地的人脈資源。

因著我在一九八九年發起創辦的中華攝影學會「國際攝影學術研討會」的需求,我邀請飯澤耕太郎先生來過台灣幾次,一九九四年我也邀請飯澤先生前往香港參加規模空前絕後的「兩岸三地攝影學術研討會」及攝影展。隨及我也應邀在飯澤先生當時擔任總編輯、日本極負盛名的《既視感Déjà vu》攝影季刊上撰寫了「兩岸三地攝影文化的比較」文章(當今日本最大的攝影經紀公司也因為這篇文章找上我商談想要代理經紀高重黎的作品),也在飯澤的介紹下認識了許多日本美術館界與藝廊界的朋友。而我在一九八○年代以後每年總要前往日本考察幾次,和飯澤先生相約見面吃飯、或喝杯咖啡聊聊近況都是行程中的必備日程。

這次田園城市文化事業要出版飯澤於二○○七年所著《写真を愉しむ》繁體中文版,由於飯澤在中文版的序文中提到他和我的關係,田園城市邀請我為這本中文翻譯版寫序也接著邀請我為本書審稿。基於我和飯澤的關係,我不僅義不容辭,更是樂意為之。飯澤至少就我所知是我們所讀的日本大學藝術學院攝影系中,以撰寫論文畢業的第一位學生。畢業之後,飯澤和金升坤兩人都進入當時才剛成立不久的筑波大學藝術學寫真研究科攻讀碩士學位,飯澤後來讀完博士課程,應該也是日本的第一位完成這項課程的先驅。

雖然我手上沒有精確的數據,但就我所知,三十年來飯澤耕太郎親筆撰寫出版的攝影相關書籍應該超過百本,可說是「著作等身」(請參閱http://en.wikipedia.org/wiki/Kotaro_Iizawa)。在台灣我為攝影相關書籍進行審稿,本書算是第三本。從第一本開始我就有「當人類開始思考,上帝就發笑」(希伯來諺語意指「想用有限去理解無限」的困難程度)的深刻體會。也一再讓我體會到安迪葛洛夫所言:「時代的進步快到常人無法察覺,尤其是在具備某種社會地位的既得利益者更不容易察覺」。用尚停留在攝影的初始版本的理解來翻譯「談論攝影4.0 版的內容」這中間可以產生的謬誤有多少可想而知。這恐怕也是台灣高教體系至今仍然沒有攝影系造成台灣社會沒有推廣對攝影理解的基盤所造成的後遺症。不論是英國或日本的原著,每一本審稿我都做了大量更正,這也讓我不禁要擔心那些我沒有接觸到的各種「用文字談論攝影」的許多其它繁體中文版翻譯書籍,如果和原文作者的真正想說的內容比對起來會有多大的差距。這恐怕也是飯澤在書中提到的,即便在二○○七年的日本,大部分人對攝影的認知還停留在「攝影就是拍攝」的層次而已,而不知道攝影還有「觀賞、閱讀、展示、收藏」更廣大領域可以享受。

如果我們只能用僅有的「攝影就是拍攝」的理解程度,要來解釋「當今幾近無限大的攝影的完全整體」就明顯力有未逮了。這正是當今台灣出版界只能依賴單有外文能力,但對攝影的整體沒有系統性的完整認知的人翻譯外文攝影相關書籍的困境。同樣在一九七○年代起步開始認識攝影,日後儘管各自在不同的國家但卻也在相同的攝影文化領域中從不間斷地耕耘超過四十年。雖然飯澤專注在著述、評論,我專注在教育、策展,但是彼此看著對方所做的應該都是心有戚戚焉。而飯澤的這本《写真を愉しむ》,最令我佩服也最值得推薦的就是他對「人們可以怎麼樣享受攝影」這樣大的題目做了架構完整、層次分明、系統明晰,甚至可說近乎完美的「整體性論述」。

套用飯澤在書中的用語,如果「享受攝影的整體」是一棟建築物,則飯澤這位建築師認為「攝影這棟建築物」裡面共有:「一、觀賞的樂趣,二、閱讀的樂趣,三、拍攝的樂趣,四、收藏的樂趣」四個大房間可以讓我們享受與攝影親近的時光。尤其飯澤在序文就給這本書「為普遍大眾而寫」的定義,也因此整本書在說理上可以說是極盡「抽絲剝繭、由淺至深、層層推理」的能力娓娓道來。就連「收藏攝影作品、攝影作品拍賣、攝影原作照片」這些高度資本集中的社會才會出現的議題,飯澤也能夠深入淺出的談論,閱讀他剝洋蔥般的層層推理,往往讓我有教會主日學的大姊姊講聖經故事般(用極淺白的話語訴說深奧的道理)的錯覺。

個人以為只要你對攝影有興趣,不管你是專業或業餘,這本《與寫真同歡》肯定是一本你不容錯過的好書,一本讓你可以清楚明瞭「攝影的世界有多大」、「攝影是多麼有趣」的必讀之書。

二○一三癸巳年春
於台北天母



2 則留言:

  1. 真是滑稽啊,好好一本有意思的翻譯書,結果寫序的念茲在茲,都是不斷追述自己不知道都多久以前的「豐功偉業」,並且順便暗推自己「攝影補習班」用來招攬學生的,自創出來的「攝影4.0」(大概過陣子又會進階成「攝影雲端」了吧)。

    拿自己跟飯澤先生多年來的努力「相提並論」,真是令人覺得同為台灣人,都有點臉紅與不好意思了。

    田園城市真的這麼找不到人寫序嗎?無言以對。

    回覆刪除
  2. lush life你好,很謝謝你看了這本書(這是令我們最開心的事)。也謝謝你的意見。
    想要說明的是,這篇序並非「找不到人寫序」所以才邀的。我們認為,每個人對於自己與他人做的事情,都各有評價,而我們接受那各自評價間的差異,同時選擇各自相信的價值。以這篇序來說,它對於對攝影有點興趣、同時想要稍微了解攝影的人,也有一些原本不知道的資訊,同時也能側觀到一些發展的過程;同時其實這位序文作者也是飯澤老師多年熟識的友人。至於之於讀者的參考性,當然依據讀者對台灣攝影發展理解不同參考性也就難以斷定。

    很謝謝你肯定這是一本有意思的書。那也是我們出版它的初衷,也是對我們而言唯一重要的事。

    回覆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