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7日 星期一

《他方,在此處》導讀:難以定位的鄭明河/藍美華(政治大學民族系副教授)

(收錄於《他方,在此處:遷居、逃難與邊界記事》,田園城市出版,2013.10.4)


我與鄭明河的初次邂逅不是來自她的文字,而是來自她的電影。那一年,我受命要在政治大學民族系開設「影視民族學」課程,為了準備,蒐集了許多資料與影片,在前輩胡台麗老師的授課大綱中看到了《姓越名南》(Surname Viet Given Name Nam,1989)這部影片。我請學校圖書館購買此片,影片買到了,但價錢真不便宜,心想得好好利用才是。之後,我上課時都會介紹鄭明河(Trinh T. Minh-ha,最初在台灣譯為曲明菡,後來也譯為鄭明和)和《姓越名南》,不過在課堂上播放此片的次數很少,多是放映片段後請學生自行到圖書館觀看,原因在於只有英文字幕的影片播放時我通常會進行中文口譯,但這部影片根本無法隨堂翻譯,因為有頗長的部分螢幕上出現的字幕不只一處。因此,一開始我就知道鄭明河的影片是很特別的,她這個人當然也不可能平凡。

今年(2013)台灣國際民族誌影展的「焦點導演」之一就是鄭明河,除了《姓越名南》外,影展中也會播放她的另一部重要影片:《再一次集結》(Reassemblage,1982)。同時,鄭明河2011年出版的專書《他方,在此處:遷居、逃難與邊界記事》(Elsewhere, Within Here: Immigration, Refugeeism and the Boundary Event)也發行了中譯本。這時候,讓大家再次認識鄭明河應該是適當且必要的。

鄭明河在1952年出生於河內,長於西貢(現胡志明市),在西貢國立音樂戲劇藝術學校學習鋼琴與作曲。1970年移民美國後,就讀伊利諾大學香檳分校,獲得作曲、民族音樂學與法國文學的碩博士學位。之後曾在塞內加爾、美國、日本、韓國任教,目前為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教授,擔任性別與婦女研究以及修辭學的教學研究工作。



在一段介紹文字中,鄭明河被稱為製片人、作家、詩人、文學理論家、教育者、作曲家以及「(非)民族誌學者(un/non)ethnographer」,除了顯現她多才多藝的跨領域成就外,最後一個頭銜適切地指出她的影片之奇特與難以定位。事實上,她的影片和她各種身分是結合在一起的;她不想自己的影片被定位為某一類影片(紀錄片、民族誌影片、女性電影或其他),她也不想自己被定位在某一種身分。鄭明河30年間拍過7部影片,涉及的社會文化包括塞內加爾、越南、日本、中國等。她曾表示,為什麼白人可以自由地拍攝討論非洲、亞洲或是拉丁美洲各地的文化與議題,似乎天生有此權力,但其他有色人種的製片人卻只能拍攝自身文化,越南人就被期待只能拍攝越南,只能為自己發言?她對這種白人至上的想法完全不買帳,認為不必自我設限,她想拍什麼就拍什麼,以此做為一種嘲諷與抗議。不過,鄭明河至今尚未拍攝關於白人的影片,不知是沒想過還是不喜歡。

她的首部影片《再一次集結》是她在西非塞內加爾三年(1977-80)民族誌田野研究的成果之一,因為它的獨特,推出後受到相當大的關注與討論。這部影片剪輯了塞內加爾的生活及人物片段,沒有旁白,偶爾穿插幾句鄭明河的陳述,但她的話並非用來解釋任何畫面。影片中有音樂、有刻意的靜默,也有配合黑畫面的聲音,所有影片中人物的話語都沒有翻譯。這樣的影片形式與內容和一般人所習慣的紀錄片或民族誌影片完全不同,觀眾並無法從鄭明河這部影片中理解到塞內加爾的社會或文化習俗,反而陷入一種「迷惘的感覺」(a sense of disorientation)。她受訪時解釋說,她的影片「並非敘說,而在貼近」(not to speak about/just speak near by)相關的文化,這句話表現出她對文化再現的看法:經過選擇與詮釋的影片是無法等同於被拍攝的文化本身,所能努力的僅是儘量貼近而已;眼見不一定為真,真實只能間接得到。

評論者認為《再一次集結》是「對人類學之我/眼的批判」(a critique of the anthropological I/eye),讓人們「重新思考民族誌影片製作的前提」,「與國家地理雜誌權威式的姿態形成強烈的對比」,「在形式與內容上,批判了西方科學與紀錄片傳統」,「質疑所有民族誌影片製作的假設」。從這些評語中,可以看出這部影片對於傳統民族誌影片帶來的質疑與衝擊,這也是其貢獻所在。我們太習慣於國家地理雜誌所拍攝的影片,往往將其內容與解釋視為真實,忘了這類影片其實是種商業安全選擇的結果,它們符合多數人的感官期待,不會過度激發人們可以有的獨立思考與批判能力。

《姓越名南》是鄭明河另外一部備受討論的影片。雖然關於越南,但本片並非在越南拍攝。影片可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四位越南女子的訪談,她們的工作身分包括餐廳服務員、健康技術幹部、醫生等,在訪談中提及她們在越南戰爭時期痛苦不愉快的生活經驗、越南人的思想以及要求婦女三從四德的傳統文化。搭配這些訪談的是許多近現代越南檔案影片與小說、詩歌等文學與歷史出版資料,其中讓觀眾認識了數名越南近代歷史上的女性英雄人物,她們突破傳統的束縛,選擇決定自己的人生,啟發了越南婦女。當觀眾沉浸在這幾位女性的敘述中,慢慢發現她們並非這些故事的當事人,她們只是參與電影演出的素人;不過,她們口中的故事並非虛構,而是來自鄭明河在法國找到的一本書中的真實記錄。影片第二部分就描述了這幾位素人演員和其他越南移民在美國加州的生活片段、越南文化在當地的展現以及他們對越南的認同等等。這個刻意的安排提醒觀眾,既然訪談可以作假到觀眾以為是真的,那影片當然也可以作假;影片是拍出來的,不要以為看到的就是真的,而有時為了呈現真實,必須加點虛構。《姓越名南》討論認同、大眾記憶、文化與再現,它在真實與虛構間遊玩,也在不同的身分間遊玩。

或許由於從小訓練的關係,鄭明河對影像與聲音非常敏銳,也不吝於對其進行各種充滿創意的實驗。她說過,寫書和寫電影劇本是不一樣的,不同媒介在文字運用上差異很大;然而,當她在處理影片中的故事、詩與日常話語時,卻能激發她對音樂從未有過的領悟;如果詩歌是看不見的畫,那影片可以被視為看得見的詩歌、音樂畫或是畫的音樂。對她而言,影像、音樂與文字彼此間不需要有主從之分,互動中反而能揭露各自的極限,拓展其邊界。顯然,她的不同身分與能力有助於她在思考創作上的觸類旁通。

在《再一次集結》中,鄭明河放大膽子玩出和國家地理雜誌影片完全不一樣的影像,在《姓越名南》中,也花了很多心力進行這方面的設計;婦女訪談的畫面顛覆了傳統的形式,不再只是面對鏡頭的一顆說話人頭,而是從緊密、個人的角度拍攝,帶有濃厚藝術設計的色彩。字幕方面亦復如此,大小不同,放的位置不一,有時出現內容不同的兩套字幕,觀眾又要看,又要聽,備受挑戰。本片企圖創造電影語言的空間,訪談部分的影片既然有這麼多的虛構與表演,那就不妨大玩特玩,看看影像可以玩到何種地步。影片第二部份不是演的,鄭明河在影像上也就沒玩那麼大了。她曾提及,如何把無限的感覺融入影片中是最令人興奮的;雖然影片有開始、有結束,最後總得把影片停下來,給它一個形式,但往往到達一個終點、確定一個形式時,這個結束卻同時是個開始,因為不可能把真實的微妙移動嵌在影片的畫面中。她自認可以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她所有的影片。

《姓越名南》透過越南婦女在其故國與美國的生命與反抗歷史聚焦何為真實的越南,並激發觀眾思考訪談與記錄背後的權謀與操作。這部影片中講話的人全部都是女性,鄭明河承認這是刻意的安排,無意故作平衡、兼顧男性的聲音,因為她要「以歧視來反歧視」。這部影片獲得許多評論者的讚賞,嘉柏仁雅(Gabriel Gabrenya)表示,多數現代影片只在腰與膝蓋間的層面起作用,很少往上探觸到心,更別提進入腦中;但《姓越名南》卻大膽同時挑戰情感與理智,不僅質疑紀錄片的本質,採用詩歌中的證言寫歷史,其論辯更直接訴諸人心。其他評論者認為,這部影片思想上聰明敏銳,情感上更讓觀眾見識到「越南婦女的勇氣與反抗力量,不是在宣傳海報層面,而是在人的層面」;片中勇敢的女性使其成為「最高貴的越南影片」;而鄭明河也因為這部影片而被視為「八零年代美國最重要的獨立製片人之一」。

鄭明河的影片從來不被邊界所限,跨界對她而言是重要的,也是自然的。從影像再到文字,鄭明河是一致的。看她的書,更能體會她的無法定位,她不能也不想被歸類,因為那是危險的。她自稱「不甘被劃歸在某個傳統類別裡」,一直企圖「撼動既定的界限,無論是文化、政治、藝術上的界限」,「總是不厭其煩,批判種族、性別、職業歧視背後的政治和權術」。遺憾的是,她寫道,即便到了今天,當她受邀出席演講時,對方仍舊滿懷期盼,希望她能代表某個文化、群眾、國家、族群和性別致詞發言;「想東方化東方或非洲化非洲的衝動,持續潛藏在許多西方人努力促進文化差異理解的良善美意背後」。對於這樣一位追求無限的才女,我們除了隨著光影畫面的流動以及文字靈巧的書寫,用心用腦欣賞思索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事情,不願受限的我們可以繼續和她一起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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